立于日上|音乐治疗师 の日常:别说我懂治疗
记忆中似乎不曾写下关于他的事,不写不代表遗忘了;相反地,他不曾在我记忆中消失过。
我常常都会想起他,一个在我的音乐治疗专业里,非常重要的人物-只因他是我正式进入这个行业实习,第一位我单独进行治疗的病人。
他那个时候 30 多岁,在病楼里算是年轻的,而智力水平也属中上,只要他专注,他的能力很强,包括能够简单对答和听从指示处理轻便工作。但他太容易分心了,走在路上会不知去向;吃著饭会被门外的小白兔吸引,迳自出去和它玩。
他也很容易焦虑,一些稍微过高的声量或是让他觉得不安全的时候,他就开始磨牙。这磨牙的力度,我感觉是能够将他的牙齿全磨平。
我记得那一年我独自一人在一间狭小的资料库读著关于他的事。翻著六吋厚的病历,里面记载著过去十几年他在中心的点滴。他小时候被诊断有轻微的自闭症,家里一直把他照顾地很好,没有太多的障碍,即使上学参加课外活动都没难倒他。
在 13 岁那年,他和哥哥到家里附近池塘游泳发生了意外.哥哥遇溺,而他经过抢救,留下来了。可这经历对他造成不小的伤害 -- 脑部一度缺氧导致部份组织受损,又受到灾后创伤,关系最亲密的哥哥也不在了,再加上本来就因为自闭症而存在的一些问题,他的情况不乐观。没多久,医生再诊断出他有精神分裂症的症状,给他开精神药物。而当时印像最深的莫过于医生给予的这一句建议:“用替代疗法去减少他因服药而产生的症状:不专注,焦虑,抑郁。”
第一次…
第一次的治疗,主管将他带来治疗室时,丢下一句话给我:“我将我最疼爱的病人交给你了。”
也同时丢下一句话给他:“我将我最好的音乐伙伴交给你了。”
说完对我作了个鬼脸,就离开了。我顿时觉得房间很大很空,好像很虚。他在我前面坐下,看了看我,双手开始互握,静静地望著窗口。我开始我的 SOP,对,我把前一天写好的计划--地执行。结果,他从头到尾都没开口,眼神也对不上,其他时间要嘛看著窗口发呆,要嘛在房间里踱步,甚至磨牙的频率和力度越来越强。感觉非常挫败的我,心里埋怨著主管这个安排,心想之前见他就觉得他和主管特别亲近,我想这要和他建立关系,恐怕就是第一个挑战。果然不假,这道难关足足让我卡了几个月。
几个月下来,我唯一觉得有成就感的是当他一唱歌时,就不磨牙了。当医疗团队给予好评时,我却不以为意,因为他只唱一首歌:Jesus Loves Me。我的锦囊都用得七七八八了,都苦无对策,总不能天天只唱一首歌。因为一直无法有更多的突破,我主动向主管提起要与他结束治疗。
主管竟然什么也没说,只要我暂停一周和他的治疗,然后写一份报告--他的 before & after。
我的报告里写著--我带他从工作室去音乐治疗室时,他会愿意跟著我;我们进行团康活动时,除了我主管之外,他也会黏著我跟著我;我和他说话时,他开始有一定程度的眼神交流;还有,偶而他会主动问我问题。这些都是几个月下来他和我建立起来的信任度。这些一丁点的进步,我写著写著,方才发现:我一直拼命希望能拉著他往前跑,却没回头看他已经走了多远。
治疗师的一个障碍就是无法看见病人的进步,或只是一昧的将自身的努力付出和病人的进步硬硬地要作一个同等的正比,特别是当时我身在一个超过 70% 都是属于重度障碍人士的疗养所里-主管藉此点出我的盲点。
自此,我似乎看开了,治疗里的计划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了(有时连计划都没有),用的歌就是那一首了(那又怎样?),开始有脱序的动作包括在治疗室以外的时间地点作 “治疗”,还有会和他搭肩称兄道弟等等看起来有违背治疗师专业操守的原则。
专业课里说的很多专业準绳,我重新思考,就和现实一样,世上的事不能用非黑即白的角度,灰色占了一大部分。与其说灰是由白变化来的或是从黑衍生,倒不如让灰有自己的定位,它是它自己。从此,我对 “治疗” 有了另一番诠释。
过后的每一次…
和他进行治疗的 11 个月后,中心办音乐会。第一个节目就是由他独唱 Jesus Loves Me 而我替他伴奏。
台下 200 多位观众,工作人员家属都有,当然病人占最多。他站上台,明显看得出他很不安,他开始搓揉著双手,双腿也开始摇晃著,我站在他不远处开始听见他的磨牙声,甚至台下的观众应该也从麦克风传出去的声音中听见。他侧著身看著我,用眼神告诉我他的不安。我抱著吉他走到他身旁,搭著他肩头给他一个坚定眼神说:We’ll do it together!
随即拨动琴弦,给他提音,结果他没开口。
我再试一次,还是一样,他就是怔怔地看著我,期待我会带他直接走下台似的。我在他身旁开始唱,他依然无动于衷,但他开始将眼神从我身上移至观众。我的主管坐在台下,开始在观众席中和我唱和。
逐渐观众席传出的声量越来越大,直到副歌,他忽然开口 “Oh Jesus Loves Me Oh Jesus Loves Me…”。
他的磨牙搓手都不见了,摇晃的双腿变成了有律动的身体摆动。我跟著他,伴著他,一起唱。全场观众为我们鼓掌观呼,一起起立和我们继续唱。结束时,他看著大家露出了一个我看过最真的笑容(他真的不常笑,即使笑也从来让我觉得很假)。
那一晚,我回去办公室写报告时,在病历表里那句 “用替代疗法去减少他因服药而产生的症状如不专注,焦虑,抑郁” 的旁边打了个勾,再补上我的评註:“从而帮助他融入群体活动,增加自信,完成任务。” 并写上当天的事。
他做到了!而我,做了治疗吗?